2009年10月29日 星期四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十四) – 以色列來的老先生




晚上入住德拉斑尼(Dharapani)的旅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完全看不見附近的環境,第二天早上起來後,熹微晨光之中,終於看清了四周的形勢。德拉斑尼村分成上、下兩部份,相距十多分鐘的路程,核心部份在下村,而旅館的位置在上、下村之間的一片坡地之上,四周都是羊圈和牛欄,河谷的對岸是一堵高聳的直崖,整條德拉斑尼村,都被籠罩在它的陰影之下。我們離開之前,需要先到上村的通行檢查站登記。


前一天晚飯時遇見的老先生,原來是以色列人,他也很早便起來了,換上了猶太人傳統的袍子,正在花園裡誦經禱告。根據統計,來安娜普納大環徒步的人,如果以國藉分類,以色列人佔了一個很大的比數。徒步路上,每遇上外國徒步者,都會習慣性地互相打過招呼,用英語問對方從哪個國家來,過去幾天在路上遇到的外國人,除了奧地利的團隊外,其餘大半都是以色列人,而且都是沒有僱用嚮導和挑夫的年青人,自己揹負著所有的裝備,拿著地圖便上路,有的二人結伴同行,有的甚至是當「獨行俠」。安娜普納大環路線,沿路上都有村莊,基本上很安全,自己外出旅行,孤身上路的次數也不少,不過大環路線中段進入荒漠般的高山地帶,如果單獨上路,萬一有什麼意外,呼救無門,是很危險的。以色列人幾乎是全民皆兵,年青人都要服兵役,尤其是男生,也許經過了軍事訓練,亦很大機會經歷過真實的作戰,有一定膽識,也比較願意承受風險。

要求和我們同行往查美(Chame)的兩位官員,還沒有起床。聽Sabin說,旅館的主人今天會到查美辦點事,兩位官員可能覺得跟他比較投契,也嫌我們走得太快,便轉移了目標,決定跟旅館主人同行,稍晚才出發。也許我是外國遊客,兩位官員對我的態度,其實也沒有什麼,雖然因為言語不通,大家也不曾交談過半句,只是他們對Sabin和Santus 的頤指氣使,讓我看不過眼,卻又不便發作。他們不再需要我們「帶路」,那是求之不得,對Sabin和Santus來說,也是如釋重負。

早餐的時候,以色列老先生坐在鄰桌,他知道我也是自己一個人走大環路線,建議不如一起走。我看了旁邊的Santus一眼,他的表情有點古怪,似乎是在說,「好不容易送走了兩位,怎麼又來了一位」。老先生和藹健談,與他結伴,肯定比跟兩位官員同行愉快得多,Santus擔心的,是我們的行程進度會被拖慢吧。我正在考慮的,不是老先生的體力,七十多歲但依然健步如飛的山友,我也認識幾位,前一天晚上短暫的交談中,也了解到老先生的行進速度,其實也不慢。我比較擔心的,其實是高山反應的問題,因為我們已經到達了海拔2000公尺的高度,對於容易有高山反應的人來說,這是徵狀開始出現的臨界線。曾經多次在更高的海拔行走,知道自己不會有問題,但是適合我的步速,對老先生來說,卻可能是上升得太快,如果他是比較容易有高山反應的話,就會出問題了。不過今天的路程約為16公里,不算太長,不需要趕路,走得慢一點,總不會錯的,於是我便爽快地答應了。


八時十五分,我們離開離旅館,先拿登山證到通行檢查站登記。今天的天氣不錯,起步時還覺得有點冷,陽光開始照進河谷時,就暖和得多了。德拉斑尼的檢查站不在村莊裡,而是在村外安娜普納大環路線與馬納斯盧路線(Manaslu Trek)的分岔口附近。Sabin拿了登山證進檢查站,我和Santus在門外等候,Santus指著遠處一座高聳的雪峰,告訴我那便是馬納斯盧(Manaslu)了。海拔8,163公尺的馬納斯盧主峰,澔澔白雪,在晨光下呈現金黃色,真是美極了,在往查美的路上,這座美麗雪峰的身影,幾乎一直陪伴著我們。在分岔路口向右轉,是另一條著名的馬納斯盧徒步路線,沿著刁德河(Dudh Khola)谷走,環繞馬納斯盧喜瑪(Manaslu Himal)群峰,向洛卡雅拿(Larkya La) 和羅便納拿(Rupina La)埡口進發。這條路線其實是歷史悠久的鹽運古道,因為太過接近西藏邊境的關係,長期以來都被列為禁區,直到近年才開放給外國徒步客,但亦只限於徒步團隊,個別的自由行徒步客,暫時亦無法取得入山證。


不擔心以色列老先生走得太慢,看來我是對的。他在前一天已經到過檢查站,辦好了登記,可以比我們遲一點才出發,不過他很快便趕上我們,之後的路途上,步速一點也不慢,我甚至要稍為加速,才能與他並排而行。我們一邊走一邊交談,他氣也不喘,氣定神閒地告訴我,自從三年前從軍中退休之後,便一直在列國周遊。原來是一位前軍人,怪不得步伐如此穩健,長期的軍旅生涯,應該是他能保持強健體魄的原因吧。

老先生待人和靄,不是他自己說,也看不出他曾是軍人,當然,他只說自己在軍隊工作,沒有說是什麼職能。在外地旅行時,自己頗喜歡結交不同年紀、不同種族的朋友,不會因為對某個國家的政策和政府行為的不滿,而對這個國家的國民帶有偏見。政府固然不能代表人民,交朋友也主要是看性格和興趣合不合,朋友之間政見不同,是很平常的事,也是個人自由,雖然在大是大非上看法相近的,才可能成為深交的朋友。自己對以色列政府在中東的作為很不以為然,尤其是經常發動禍及無辜平民的報復性軍事行動,老先生退休前以軍人為業,不免讓人聯想到那些惹人爭議的戰爭,不過我也不喜歡在這樣的場合談論政治,既然是一位萍水相逢的山友,就只談山水好了。

2009年10月23日 星期五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十三) – 德拉斑尼的星空





離開了山明水秀的泰爾(Tal)村,我們沿著瑪斯揚第河畔的卵石灘溯行,不久便到達另一條小村沙倫泰爾(Siran Tal),用大石砌成的崎嶇山路繼續向上伸延,不過很快又下落回河畔的卵石灘。這一段的河谷比較開闊,但明顯地左右不對稱,左岸陡峭的山坡宜插谷底,右岸則是寬敞的石灘,地勢比較平順易走,路在右岸伸延,也是很自然的事,部分面積較大又地勢稍高的岸邊平地,更被圍起來成為放牧的羊圈。不過在夏天河水暴漲之時,石灘上的路,也就消失在滾滾洪流之中。



天色越來越陰暗,雖然還未到下午四時,卻暗得像旁晚,在高山地區,陽光一消失,氣溫亦會隨即下跌,變得頗冷,溫度降至約攝氏十度,不過因為不斷在走路,也不覺得太冷。四時過後不久,我們走過了另一座吊橋,又回到了河谷的左岸,從吊橋回望右岸,山崖上也有一道高瀑,不過水量不多,反而左岸的山崖上,流量充沛的大小瀑布,不計其數。河谷的右岸,本來也有舊路,但因為土石崩塌的關係,已沒法通行。我們在左岸繼續前行時,一路上也可以看到對岸舊路的痕跡,直到一幅巨大的山體崩塌面前才終止。





離開泰爾兩個小時之後,接近下午五時,我們到達了小村哥特魯(Khotro)。村舍前的花園,種滿了盛開著的天竺葵和橙黃色的萬壽菊,山邊掛著大小瀑布,流水淙淙,不過帶著趕路的心情,加上天色昏暗,已經沒有停步細賞的興緻。二十分鐘之後,面前又是另一座吊橋,我們再次渡河回到右岸,穿過小村卡提(Karte) 的村舍。可能是水漲的原因,沿河床邊石灘走的路被封了,只得再次向山上走,教人有點氣餒。過了吊橋後,天也開始黑了,我也索性收起了照相機,專心地趕路。天黑之後,看不到四周的景物,路走起來就特別的感覺漫長。



又過了半個小時,這時已經接近旁晚六時,另一座吊橋把我們引回左岸,微光中隱約看見村口那座典型藏族村莊石門頂的佛塔,知道終於到達了德拉斑尼(Dharapani)村,原本九小時的行程,足足走了十一小時。不過投宿的旅館不在村裡,我們還得再向前走。離開了村莊,不斷地經過一些荒廢了的旅館,開始有點擔心我們將要投宿的旅館,會是怎麼樣的境況。四周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頭燈發出的微弱光線,在荒野中繼續走了約十五分鐘之後,Sabin說快要到下榻的旅館了。話才剛說完,Sabin忽然推開了路邊的一扇欄柵,進入了一個院子裡,原來已經到了旅館,因為沒有燈光,我竟然完全沒有察覺路旁的建築物,老實說,如果不是有Sabin這識途老馬,任何人在這漆黑之中,肯定會走過了也不知道。

我住的房間在一樓,房門外是露台,景色應該不錯,不過連番趕路之後,滿身大汗,一停下來便感到寒冷,只想快快進房換掉濕透的衣物,況且外面已經一片漆黑,也看不到什麼。若按原定的行程,我們下午四時多便會到達旅館,還可以趕得及洗個熱水澡,現在太陽已經下山多時,依賴太陽能加熱的淋浴用水,早已回復冰涼,就算不怕冷,也不想冒肺炎的險,不過滿身的汗臭,實在連自己也受不了,唯有跟旅館要了一桶熱水,在廁所來一個「省水」浴。如何用一桶約15公升的水,完成整個洗頭兼淋浴的程序,的確是一門學問,不過這可難不到我。小時候家中沒有熱水淋浴設備,每天晚上,都是先到廚房燒一大桶開水,然後提進浴室洗澡的。只有15公升的水,的確是少了點,只好先在桶內洗頭,再用洗完頭的水沖身,馬馬虎虎的也足夠了。微弱的燭光中,看不清楚水桶是否乾淨,其實也不想知道,否則很可能連澡也不想洗了。

室內溫度是攝氏十一度,洗澡水其實也不太熱,廁所的窗子更不斷有冷風透進來,飛快地把澡洗完,抹身時一直在哆嗦著,幸好沒有因此著涼。洗過了澡,換上了溫暖乾爽的衣服後,心情也好多了,摸黑到樓下的餐廳吃晚飯。昏暗的餐廳中,只有微弱的燭光,定神看清楚,原來也有不少人,旅館老闆一家四口、Sabin、Santus、與我們同路的兩個官員、他們的挑夫,還有另外一位外藉老先生和他的導遊兼挑夫。我一邊吃晚餐,一邊跟眾人閒聊,昏暗的燭光,教人昏昏欲睡,走了頗長的一天路,也確實有點累了,開始有點睏,所以也記不起當時聊過些什麼,只記得老先生說他已經六十七歲了,我們還讚他老當益壯呢。


晚飯前已把盛滿開水的耐熱塑膠水瓶放進了睡袋中,飯後回到冰冷漆黑的房間,借著燭光寫了幾句簡單的日誌,便鑽進那已被烘得暖暖的睡袋,很快便睡著了。不知是否床的問題,還房中漆黑一片的關係,整晚都睡得不太安寧,還做起惡夢,頻頻地醒過來。小時候很怕黑,長大之後,似乎沒有這樣的問題了,但潛意識之中,對於完全暗黑的環境,仍然有著不安的感覺。床就在窗戶旁邊,我坐起身來拉開窗帘,赫然發覺,窗外是一片燦爛的星空。

天上的雲已經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如滿嵌著億萬顆閃耀鑽石的晚空。拉開了窗帘,便感覺到陣陣的寒氣,不斷地從窗外滲進來,可是又捨不得窗外燦爛的星空,還是繼續讓窗帘打開著好了。記得對上一次看到如此美麗的星空,是兩年前在北海道的知床半島,知床半島也是個蠻荒之地,光害影響極少,那銀河横跨天際的壯觀景象,教人嘆為觀止,但在這裡看到的星空,星星的數目似乎更多、也更密集。高山上空氣品質良好,加上空氣較為稀薄的關係,透明度更佳,是主要的原因,海拔2013公尺的德拉斑尼,便正正符合了觀星的要求。認識幾位熱愛拍攝天文作品的朋友,他們進行拍攝時,都會到海拔 2700公尺以上的高山,除了免受低層雲霧的干擾,也是為了更高的大氣透明度,他們的用心,我也能親身體會了。

美麗的星空,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不知不覺間,我又睡著了,不過再也沒有做惡夢,一直安睡到凌晨五時多,才再次自然地醒來。望向窗外,星光依然燦爛,索性坐起身來,拉起溫暖的睡袋包裹著自己,挨近窗口,凝望那夢幻似的星空。

高山之上,就算是在炎熱的夏天,晚間的氣溫也會頗低,尤其是在睛空一片的晚上,沒有雲層當絕緣體,地面在日間吸收、晚上重新釋放出來的熱量,也會很快地消散盡。拍攝天文作品,專業的天文學工作者可以在能夠遮風擋寒的天文觀察站內工作,業餘的天文攝影愛好者們,便只得長時間的在戶外,暴露於寒冷之中。我只是個一般的自然愛好者,可以在房間內隔著玻璃欣賞如此美麗的星空,已經很滿足了,能夠窩在溫暖的睡袋裡欣賞,更是天大的幸福。 

凝望著燦爛的星空發呆了一會,終於也忍不住,不自量力的拿出只屬消費級的數位照相機,對著星空作長曝光的拍攝。早知道過多的雜訊會把影象弄得一團糟,但我希望記錄的,不是一張精彩的星空照片,而是公元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五時三十五分這一刻自己那份安靜和平的心情。

2009年10月20日 星期二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十二) – 被徵用的嚮導





下午二時四十分,走過了直崖下的河邊棧道,泰爾(Tal) 村口那富藏族色彩的石門,就在眼前。石門頂上是三座石塔,中央一座插了一枝印有毛派徽章的紅旗,顯示這裡也是他們的勢力範圍。泰爾是進入曼南地區後的第一座村莊,也是一個典型的藏族村莊,除了村口的石門佛塔,房屋也是藏式的平頂石屋。村內路中心是一座瑪尼牆,上面插着一排轉經筒,按照藏傳佛教的習俗,我們向左走。



我們在村中一家藏式旅館門前坐下,等候落後在後面的兩位官員和陪著他們的Santus,不過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們到來,Sabin便讓我先到旅館裡坐下來,喝杯熱飲,自己則走回頭去找他們,看看出了什麼情況。原來兩位官員到了村中的駐防辦事處,跟那裡的軍官打個招呼,受到熱情款待,正在把酒言歡,似乎忘記了前面還有人在等,而Santus又不敢自己先走開,無法通知我們。熱愛山野活動的山友們,路上遇上有需要幫忙的人士,都會樂於伸出援手,這也是很正常的事,不過現在的處境,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兩位官員提出與我們一起上路的時候,與其說是徵詢我們的同意,其實是不答應也不行。自己有幸生活於一個奉行「以民為本」的社會,政府人員縱然偶有錯失,為官者傲慢濫權的,也不是沒有,但是「政府人員是服務市民的公僕」的價值觀,卻是絲毫也不含糊,只要是合法,市民可以有權不賣官員的賬,既有監察的機制,也有投訴的渠道。這裡的情況,可是截然的不同,平民對當官者的畏懼,是慣性的,對於無理的要求甚至刁難,只可以無奈的接受。答應讓兩位官員同行,起初我也只當是一般同途人的互相照應,只是漸漸便看清楚,這是一次「無償嚮導徵用」,我們既成了帶路人,他們什麼時候想歇歇,我們也得乖乖地等。

大家可能認為,我只是遊客,大可不必賣賬,只是身在異邦,又在偏遠之地,我不想惹什麼麻煩,也不希望Sabin他們為難,日後他們還要在這條道上行走,得罪道上的地方官員,也是不智的。我在旅館喝完了一杯又一杯的熱飲,還未見兩位官員的影蹤,老闆娘五、六歲大的小女兒正在一邊畫圖畫,我百無聊賴,便逗著她玩,雖然言語不通,也玩得挺開心的。Sabin跟老闆娘聊起來,我聽不懂,但似乎是在告訴她我們的處境,Sabin一面的無奈,老闆娘也頻頻點頭,表示同情。我望向窗外,忽然想到,村裡風景也不錯,不如出外逛逛,總勝過呆呆地等。我向Sabin打過招呼,便提起相機袋,朝著另一個村口的方向走去。

曼南(Manang)是安娜普納山區中最為富裕的地區,單從村中環境和村民的裝扮來看,也可以感受得到。藏式的平頂石屋,雖然簡樸,看來卻是經過仔細的修葺和保養,屋前的花園,也是經過細心打理,繁花似錦,如果整天都要為口奔馳,也很難有此閒情逸緻。接待徒步旅行的外國遊客,固然可以帶來額外收入,不過這是其次,曼南人雖然仍以放牧和耕種為生,原來他們在過去的二百年間,都享有皇室御賜的貿易特權,可以從國外採購進口,也把各式各樣的商品運入山中售賣,生活因此也比其他地區的人富裕。


走到小河邊,村莊與花園的對岸,是一大片的草地,馬匹和羊群,正在悠閒地吃草,小河盡頭的崖壁上,一道瀑布飛瀉而下,好一個童話世界般的景象。看到如斯美景,先前的悶氣,早已拋諸腦後了。


欣賞過泰爾村的美景,正想走回旅館,看見Sabin提著我的隨身行李,向我走過來,原來兩位官員終於動身,我們也可以繼續上路了,Santus依然會留後陪伴他們。Sabin向我致歉,我只是笑笑,告訴他我完全明白他們的苦處,請他不用介懷。「既然這個國家是這樣運作的,身為遊客,我會接受的。也許兩位官員新近上任,要先與地方勢力打好關係,應酬一下,也是迫於無奈的呢。」我的答話有點語帶挖苦,正擔心Sabin會否介意,他已經回答,「你真是一個好人。」

不知道Sabin是感謝我的明白事理,還是聽不懂話中的意味,以為我是非常的通情達理,竟然連兩位官員到村裡接受款待是「迫於無奈」的,也可以理解。也許真的是迫於無奈,尼泊爾的官場文化,我確實是不了解。但我只是一介草民,官場之事,與我又何干呢?

2009年10月15日 星期四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十一) – 消失了的高山平湖




山路一直沿著瑪斯揚第河谷爬升,而且滿佈大大小小的鬆脫石塊,十分崎嶇。因為Santus負擔了大部份的行李,自己平常也經常會到郊外爬山,所以走起來還算輕鬆。不過同行的其中一位官員,可能平常缺乏鍛鍊,穿的鞋也不太合適,爬了一段坡後,開始有點舉步維艱,幸好有Santus的幫忙,半推半拉之下,總算捱過了。為了遷就兩位官員的步速,我們走走停停,起初我也樂得慢走,因為可以盡情地拍照,不過後來越走越慢,休息的時間比走的時間多,我開始有點擔心,能否在入黑之前趕到投宿的地點。

山中的天氣變化不定,雖然只是剛過了正午,天色卻忽然變得像傍晚般昏暗,還刮起了風,讓本來已是荒蕪的景色,更添一份蒼涼。一輪急陡的爬升之後,我們到達了海拔1550公尺的位置,依地圖上指示,這裡應該有一條叫西圖(Sattale)的小村,不過眼前除了一兩間小旅館外,似乎看不出是一條村的模樣。「西圖」一名,在尼泊爾語中有「七層」的意思,指的是從前繫在河谷崖上的七條繩梯,那時候的山路,走到這裡便中斷,人們都只能靠在岩壁面上的繩梯,逐層的上攀。瑪斯揚第河流到這裡,急湍的河水,把兩岸都下切成陡直的高崖,穿越這一段河谷,過去一直是險途,沒有吊橋、沒有山路,只有崖壁上用木板和竹竿搭建成的懸空棧道,連運貨的騾隊也沒法通過。那時候山區中鹽和穀物的貿易商隊,走到這一段時,貨物都得靠人來揹,直到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才終於在崖壁上鑿開了一條凹入岩壁中的棧道。現時崖壁上的棧道,部份路段依然險要,但已經足以讓騾隊通過,不但方便了村民來往,也讓徒步者多了一條較為安全的路線。


河谷開始收窄,漸呈深邃的「V」字形狀,前面忽然現出一座如竹筍般的尖峰,把河谷一分為二。左邊谷口較窄的,是瑪斯揚第河的支流米揚迪河(Miyardi Khola)。支流河谷與深邃的主河谷之間,有相當大的落差,形成了主河谷崖壁上的一個懸谷,支流的河水在懸谷口沿崖上岩槽奔瀉而下,匯入主流的滾滾波濤之中。從山路遙望懸谷,支流源流深遠,河谷上游隱沒於原始的森林區,直指海拔5784公尺的南曼巴漢揚(Namun Bhanjyang)埡口與背後的藍穹喜馬(Lamjung Himal)群峰。觀懸谷的形勢,似乎無路可達,是一個充滿神秘與未知的無人地帶。也許米揚迪河流域,真的是人跡罕至,不過在河谷上游與南曼巴漢揚一帶,其實一直是傳統食鹽貿易的通道。瑪斯揚第河上游的添馬(Temang),也是安娜普納大環路線的必經之路,便有山路翻越南曼巴漢揚的埡口,然後南下往古迪(Khudi)附近的格漢博卡拉(Ghanpokhara),傳說早在三千年前,古隆族人(Gurung,當時稱為Tamu)就是沿此路線從西藏南下,最後在古迪定居下來。在雨季,當瑪斯揚第河谷氾濫之時,途經南曼巴漢揚的路線,便是往瑪斯揚第河上游河谷的通道,過往甚至曾有一段長時間,這裡才是連接南部與曼南(Manang)地區的正常通道。

過了與支流交匯處,瑪斯揚第河谷變得急陡,而且巨石堆疊,河水在岩石面上騰躍奔流,有時候又消失在巨大的漂石之間。山路繼續向上攀,不遠處的小山崗上,是數間有點破落的小茶館,茶館都沒有開門營業,想是因為已經過了徒步旺季的關係。這裡叫做泰爾費迪(Tal Phedi ),「費迪」在尼泊爾語中有「山腳」的意思,也即是說,我們已經來到泰爾(Tal)的山腳下了。離開了泰爾費迪之後,山路變得更為陡斜崎嶇,河水也沒入那深邃的河谷之中,消失於視線之外,四十分鐘之後,終於到達了崗頂的軍事哨站。這裡是藍穹 (Lamjung)與曼南(Manang)兩個行政地區的交界,毛派游擊隊與政府軍的武裝衝突,雖然早已經停止了,而毛派更是已經上台執政,不過區界重地,仍然有持槍的士兵駐守。





小路通向哨站旁的大門,門的另一邊,便是曼南地區的地界了。穿過大門,景色完全改變,彷彿如通過了進入桃花源的洞口:一邊是亂石堆疊、荒涼崎嶇,另一邊卻是山明水秀、豁然開朗的山谷,對比強烈。開闊的山谷中,是一片沖積平原,左邊有一些草地,中央是一大片潔白卵石的石灘,瑪斯揚第河在石灘上迤邐而行,然後像神龍擺尾般,向右拐了一個大彎。海拔1700公尺的這一大片石灘,名字就叫做泰爾(Tal),河岸邊那充滿色彩的藏式村莊,也有著相同的名字。


一個古老的地名,往往能讓人追尋到關於這個地方的一些歷史和淵源,「泰爾」在尼泊爾語中,是「湖」的意思,在遠古的年代,這片開闊的山谷中,就曾經積水成湖。觀此處的地形環境,到處都是從前留下的塌方痕跡,這個消失了的山中湖,很大可能就是由於河谷狹窄處的山體崩塌堰塞而成。也許是經年累月地從上游衝擦下來的卵石,把湖給填平了,亦可能是堰塞堤的最終崩塌,讓湖水消失,今天所見的石灘,顯然是乾歇了的湖底。站在谷口的卵石堤上,眼前的景色,充滿著色彩:沁藍的河水、村莊裡繽紛的彩旗經幡、還有那遠處的雪峰,不過最為耀目、最讓人眼前一亮的,還是那一片潔白的卵石灘。

山路一直在河谷右邊的東岸伸延,泰爾河谷的右邊,是一片直崖,而卵石灘上奔流的河水,也是向右靠,緊貼著崖壁,要在河水與直崖之間走過,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不過人是會動腦筋的,當地人利用石塊和樹枝,層層疊疊地墊放在崖壁之下,砌成了一條緊貼著崖壁的河邊棧道。棧道的部分路段,仍會被河水淹過,不過水很淺,仍可以涉水而行,但在雨季河水高漲之時,便會無法通過了。直崖頂上,其實還是有其他路可走的,只是這條「上路」比較崎嶇和費力,主要是在雨季時才使用,在可能的情況下,人們還是喜歡走河邊這條平坦的「下路」。


2009年10月12日 星期一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十) – 查姆傑的瀑布盛宴


離開了石頭建造的紮吉村,山路兩旁是收割了的梯田,這裡都成了山羊的世界,漫山都是放牧中的羊群,享用著收割後剩下來的禾稈。行車道的開鑿工程,暫時只伸展到紮吉附近,再往前走,除了一些零散的先鋒工程外,基本上還保持著從前世外一樣的寧靜祥和。不過隨著道路開鑿工程的伸展,眼前的境況,不知道還可以維持多久。










沿著山路向下走,然後穿過大片的野杜鵑森林,忽然聽到河谷對岸傳來轟隆水聲,一道瀑布沿著岩壁上的深邃裂隙一瀉而下。不過正如美國前總統朗奴列根(Ronald Reagan)的名言「You ain't seen nothing yet」,好戲還在後頭,瀑布陸續有來。對比起先前薩治(Syange)附近的瀑布,因為這裡的河谷收窄了很多,隔岸觀望時,與瀑布更加的接近,彷彿連飄起來的水汽,也可以接觸得到,感覺上更加震撼。在抵達查姆傑 (Chamje / Chamche) 之前,在海拔1440公尺的山路上,終於見到了這裡落差最大的「查姆傑大瀑布」。


主要分成三段的查姆傑大瀑布,從對岸的高山頂上,層層疊疊,下瀉瑪斯揚第河 (Marsyangdi Khola)谷,若從山頂開始計算,總落差應該超過500公尺,如果以單一跌水的高度來計,落差最大的一層,也有百多公尺高。瀑布最底的一層,下半段落在嶙峋崖壁之上,瀑水擊散成氤氳雨霧,在陽光下現出一道彩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崖下的樹木,阻礙了部分視線,看不到瀑布落入河中的景況。正準備拿起照相機拍照,Sabin便建議不如走前一點才開始拍攝,因為前面不遠處,有間小旅館,可以看到瀑布的全貌。

這間小旅館,面對著大瀑布,佔盡地利,建在崖邊的餐廳,更是無遮無擋,整條瀑布,從崖頂到谷底,一覽無遺。雖然只是早上十時半,午餐是早了點,但我們仍決定在這裡吃午餐,莫要浪費了眼前美景。在旺季的日子,這裡肯定是座無虛席,不過今天我們是唯一的顧客,位置任隨我來選擇,我當然是挑了面對著瀑布的露天座位。一面欣賞著瀑布美景,一面在溫暖的陽光下享受午餐,坐在欄前慢慢的拍照,簡直是人生一大快事。一個小時過去,午餐早已經吃完了,照也拍過了,我卻依然面對著瀑布在發呆,完全沉醉在那轟隆瀑聲與氤氳水霧的景色之中。接照原來的行程計劃,我們應該是在這裡投宿的,可以慢慢地欣賞眼前美景,不過我們走得快,計劃也因應作了調整。不過我也沒有因此「損失」而後悔,因為能在瀑布前坐足了整整一個小時,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離開了午餐的小旅館,山路開始向下落,十分鐘後,便進入了海拔1385公尺的查姆傑村,沿著河谷繼續再走一段, 來到一座吊橋前。前面的山路十分崎嶇,是通往山上偏遠村莊的路,我們需要再次渡河,在彼岸繼續下午的行程。過了吊橋後,從山路回望對岸,又是一道分三段的高瀑,從山頂直下河谷,落差超過400公尺。忽然聽到正在路旁休息的當地人,朝著對岸瀑布的方向呼喊,細心一看,原來有幾個揹負重擔的村民,正在瀑布下瀉的直崖上走,只有豆般大的人影,如果不是聽到對方回應的呼喊,根本不會留意到他們的存在。崖壁上看來也有小路,通往高山上的梯田和村落,因為我們是從下面仰望,而且距離又遠,完全看不到有路跡,村民就像在無路的直崖上走,教人看得心驚膽跳。正忖測著村民們會如何橫越那垂直的瀑布,他們已經走到瀑布前,原來在兩層瀑布之間,有位置可以橫過,不過瀑布水勢浩大,村民們也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走過,我們在下面看的,也感覺到情勢的驚險。




看到對岸的人們安全地橫過了瀑布後,我們也繼續上路了,這時候才留意到,那位向著對岸呼喊的,衣著完全不像是山裡人。Santus正在跟他們攀談,他們一行二人,原來是加德滿都政府派來的行政人員,連同隨行的挑夫,正前往地區首府查美(Chame)上任。深山裡的地區首府,沒有直通的行車道,就算是當官的,也得徒步前往。當然,尊貴如前尼泊爾國王,可以乘直昇機,官高位重的,也可以乘小型飛機到海拔3325公尺的康格迪(Hongde)機場,再乘吉普車或騎馬。兩位的官職也許不高,所以也得自己徒步走上山。

兩位上任途中的官員,人生路不熟,只靠他們在山下僱用的挑夫帶路,看來這位挑夫對路上的情況,例如途中有什麼住的地方等等,似乎也不大太熟悉 。當兩位官員知了道Sabin是位嚮導時,便立即提出希望與我們同行。Sabin答應了,我也沒有意見,旅途上遇到有需要幫忙的人,能力做得到的,也一定會幫一把,這也是很正常的事。Santus看來比較熱心,大部份時間都陪著兩位官員走,這我也很明白,Santus雖為挑夫,實則是實習中的嚮導,將來也會經常在這條道上行走,跟即將上任的地方官員打好關係,日後有很多事情,辦起來也可能方便一些。

從這裡開始,路上的環境有了明顯的變化,我們離開了村落的人煙,沿著岩石滿佈的荒涼小路慢慢地上攀。兩位城裡來的官員,似乎並不習慣如此的爬坡趕路,走得頗辛苦,也走得越來越慢。


2009年10月9日 星期五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九) – 石頭村紮吉


徒步路線沿途的旅店,不少都是家庭式經營的,部分是從自已住的房子騰出房間來接待投宿的客人,亦即是大家所說的「民宿」。經營規模稍大的,經過改建或加建,形式和設施更像正式的旅館,不過店主和家人,仍然住在店中,因此也很有民宿的親切感覺。一些家庭式旅店的經營者,由於人手或精神體力不足以應付,會僱用一些夥計幫忙。我們在薩治投宿的旅店,店主只在黃昏時份出現,因為投宿客人多在這段時間到達,晚餐時間也比較需要人手,他的太太在廚房裡忙,他就在餐廳招呼客人,其餘的時間,就全盤交給一班年輕的夥計打理了。

旅程的第三天,要走的路頗為漫長,得要盡很早出發,所以前一天晚上便跟夥計約好了,把早餐時間定在早上六時正。早上準時到達餐廳,卻發覺竟然仍然是上了鎖,在餐廳內留宿的夥計,聽到我的敲門聲,才匆匆地起床收拾被鋪,原來一班年輕人晚上通宵達旦地喝酒和玩紙牌,到清晨四時多才睡,所以睡過了頭。Sabin看來頗為不滿,我本來也有點不高興,不過隨即便放開了心情,出外旅行,是放輕鬆的時間,不應該讓小事情弄壞了心情。


匆匆吃過早餐,七時正出發,雖然比原定時間遲了半小時,只要路上稍為加快腳步,影響應該不大。從薩治(Syange)開始,徒步路線再次與修建中的行車道重疊,或者正確的說,安娜普納大環路線的步道再次被修建中的行車道掩沒。行車道路面寬闊,但崎嶇不平,兩邊都是近乎垂直且鬆散的碎石陡坡,沒有任何的護土和鞏固措施,一邊像是隨時會塌下來,另一邊亦不知道何時會滑到下面奔流中的瑪斯揚第河 (Marsyangdi Khola) 裡去。一些還在施工中的路段,行人被迫要走到急陡的泥坡上,險象環生。途中經過一些荒廢了的村屋,聽Sabin說,村屋位於行車道必經之地,需要收地拆卸,這裡的居民,也獲得了一筆賠償,是他們辛勞一輩子也賺不到的數目,成為了開闢行車道的第一批得益者。



頭頂上忽然傳來一陣陣吱吱的叫聲,抬頭一看,原來是來自樹林頂上的一群野生長尾葉猴(1)(Semnopithecus  entellus)。薩治附近的森林,是野生長尾葉猴的棲息地,牠們跟我們慣見的獼猴,外形上有很大分別:黑瞼配白鬍子的面相,十分趣怪,灰色的身加長長的尾巴,也很容易辨認。以樹葉為主食的長尾葉猴,廣泛分佈於印度、孟加拉、尼泊爾等印度次大陸地區。在印度,長尾葉猴被稱為哈努曼葉猴,而哈努曼(Hanuman)就是印度教神話中頗受民眾敬重的聖猴(猴神),中國民間關於孫悟空的故事,據說是脫胎自猴神哈努曼。






八時過後,陽光開始照進深邃的河谷,谷中的風景,也變得亮麗起來了。河谷的兩岸,是大片的梯田,一路走過去,不斷看見有小瀑布,從山頂直流下谷中。我們在一個不顯眼的路口,離開了行車道,轉入了小路,開始沿山坡上攀,這是原來的村路,而開闢中的行車道,則繼續水平地沿河谷伸延。九時左右,我們到達了下一條村莊,海拔1314公尺的紮吉(Jagat)。




一般徒步者採用的行程計劃(也是我們原本的計劃),每天會步行六至七小時,從加德滿都到達起點貝西薩哈(Besisahar)後,先休息半天,第二天才起步,走到巴肯丹達(Bahundanda),而第三天的終點,是查姆傑(Chamje) ,位於巴肯丹達與查姆傑之間的紮吉,應該是第三天的午餐地點。我們到達貝西薩哈後,便立即起步,加上路上又走得比較快,比起原來的計劃超前了三個多小時,在紮吉午餐,是太早了,所以只稍作小休。

位於山谷之中的紮吉,地勢十分險要,兩側都是懸崖峭壁。有「石頭村」之稱的紮吉,村中的建築物,皆就地取材,全部以石塊和石板建造,石材的天然顏色,就像是保護色,若不是因為那些髹上了藍色紅色油漆的窗框和門板,從遠處看,整座村莊會像變戲法似的,消失在巨石堆中。貫穿這條山村的石板「大街」,因為要順著山勢而建,並不如其他的山村般筆直平坦,而是迂迴曲折、高低起伏。古隆族人跟西藏進行食鹽貿易,已經有幾個世紀的歷史,紮吉位處其中一條主要鹽運路線之上,所以一直設置有徵收鹽稅的關卡,直到1959年,與西藏的貿易中斷後,關卡才被撤銷。

經過村口時,看見有村民在門前擺放著一盆剛採摘的土產柳橙,想起往後的路程,可能沒有機會吃到新鮮的蔬果,於是便託Sabin問一下坐在門前的婆婆,可否賣幾個給我們。老婆婆一時也講不出一個價錢來,也許柳橙本來就很便宜,而我又買得太少,很難出價,又或者村民們一向習慣自給自足,吃的都是自己種的作物,已少有用現金來買賣。最後還是由Sabin開了一個價錢,老婆婆沒有異議,於是Santus背上的行李,又多了一大袋的柳橙。我們在村中的旅店坐下,喝杯檸檬熱飲,小休十五分鐘後,又繼續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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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尾葉猴(Semnopithecus  entellus):也稱哈努曼葉猴、灰葉猴、長尾葉猴、印度葉猴和北平原灰葉猴,英文名Hanuman Langur, common langur, grey langur, entellus langur。靈長目獼猴科長尾葉猴屬的長尾葉猴,以樹葉為主食,廣泛分布於印度次大陸,棲息在沙漠邊緣以至雨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