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9日 星期六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三十) - 急降木克定

很多時候,心中的罣礙,遠比肉體上的障礙來得沉重。《般若心經》中有一段:「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心中毫無牽掛,便可變得清明,也不會再有憂慮與惶恐。說的雖然是「諸法皆空」的彿家智慧,套諸現實,亦不無道理。

離開冰冷的陀隆拉小屋,走出更加冰冷的曠野,多拍了幾張記錄性的照片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埡口,開始那下降木克定的漫漫長路。自小就不喜歡寒冷,燦爛的陽光讓人有暖和的感覺,心理上應該有點幫助,可是埡口上的一片晴空朗日,卻沒法為自己增添一點留戀的感覺。踏上了自己人生中的最高點,沒有特別的興奮,與其說是嚴寒令感覺變遲鈍,更大的因素是來自那無法肯定會否觸發高山症的心理壓力。很明顯地,一開始下降,心情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體力也好像恢復了不少,下降了大概只有五十公尺左右的高度,已經氣不喘,連拍照的興緻也回來了。只是短短的五十公尺,便有如此大的差別,有點不可思議吧。心情輕鬆了,也讓自己有時間思索一下,為何登埡口的一段旅程走得如此的費力,也總結一下跨越埡口前後的心路歷程。

人在面對不可知的情況時,一時無法估量可能出現的危機,總會出現猶疑的念頭,那怕只是一閃而過的猶疑。是撤退,還是繼續前進,與其說是勇氣的表現,其實是取決於個人對風險的接受程度。社會傾向讚許勇敢的人,認為敢於冒險的,往往較快取得成功,但很多人忽略了的事實,是成功的冒險者都會有充份的事前準備,評估過可能出現的各種風險,覺得自己可以承受,才會出擊。盲目的冒險,等同是在賭運氣圖僥倖,只能說是魯莽。

野外活動有益身心,但山野間危機無處不在,長輩以至政府給大家的忠告,總是「不要偏離官方認可的路徑」,自己不算是個很聽話的野外活動愛好者,因為自己有信心、也作好了準備,能避免、能克服可能出現的危險。不過我也常對朋友說,自己是個「貪生怕死」的人,生命攸關的險,是寧願放棄而不會冒的。說到應對高山反應的準備工夫,事前看過不少相關資料,但實際經驗幾乎是零,故當原因不明的頭痛出現時,也是自己信心動搖的開始,幸好在猶豫之際,得Sabin的鼓勵和經驗分享,才能繼續向前。頭痛沒有了,只是心中仍有罣礙,潛意識中的憂慮與惶恐,一直是塊心頭大石,教人快活不起來。這塊心頭大石,直至離開埡口、開始下降時,才能真正地放下。有了這次的實戰經驗,獲益良多之餘,也讓自己日後在登上高度相若的高山時,「心無罣礙」。




在跨越陀隆拉埡口的過程中,同時亦認清了一個事實,就是其實自己也不特別喜歡高海拔,不是完全不能承受,只是不喜歡那種呼吸困難的感覺,經過這一役,便更加肯定了。既然不喜歡,卻為何在往後的日子裡,仍然繼續的自討苦吃(1)?很簡單,只因為「無限風光在險峰」,自討苦吃,就是為了山上那壯麗的自然風光,雖然辛苦,還是會繼續樂此不疲的。

過了埡口,我們便從曼南地區進入了木斯塘(Mustang)地區。下山的路,比登埡口時長了近一倍,亦是同樣的陡峭和滿佈鬆散的碎石,急降超過1,600公尺,但這一段路,卻是走得輕鬆愉快。下走崎嶇的碎石坡,算是自己的強項,這時候風也停了,身體開始感受到陽光的溫暖,這些都是輕鬆愉快的原因。與此同時,踏上了完成跨越埡口壯舉後的歸途,也是遠離高山反應的開始,心情的改變,實屬正常。下山途中不時停步欣賞風光,眼前廣闊的山谷,遠處連綿橫亙的雪峰群,土谷車峰(Tukuche Peak, 海拔6,920公尺)、登姆帕斯峰(Dhampus Peak, 海拔6,012公尺)…還有更遠處的道拉吉里峰群(Dhaulagiri Himal, 主峰海拔8,167公尺),教人心情豁然開朗。



埡口兩邊,是海拔6,484公尺的卡東岡(Khatung Kang)與6,482公尺的雅嘉瓦岡(Yakgawa / Yakwa Kang,),一南一北。卡東岡與埡口之間那一座海拔6,201公尺的陀隆峰(Thorong Rio),嚴格來說,其實只是卡東岡北稜線上一個不太明顯的隆起。南北對峙的兩座高峰,高度相若(只差兩公尺),風景卻截然不同。十二月初的卡東岡與陀隆峰,已經披上厚厚一層白雪,北鄰的雅嘉瓦岡,卻只是頂上才有那麼一點點白,其餘都是風化劇烈、沙石飛揚,呈現一片乾竭枯黃的高原荒漠景象。下山的路,就在這濕寒與乾竭的分界線之上,一面走在寸草不生、沙漠似的碎石坡上,一面欣賞著不遠處覆蓋著薄冰的冰磧石灘,在陽光下閃閃生輝。陀隆拉埡口是陀隆河的源頭,從埡口下山,實際上是沿著陀隆河(Thorong Khola) 上源的河谷下走,不過一路上卻沒有多少溪流的痕跡,恐怕要到夏天卡東岡的積雪融化時,溪流才會現身。


十一時多,走過了一道薄如魚背的山脊線後,肚子忽然咕嚕作響,自吃過早餐之後,畢竟已經走了近七小時的路,是時候補充一下能量了。我們在路旁一塊大石旁停下來,吃點乾糧作午餐,期間奧地利團隊也從埡口下來了,他們安排了到山腳才吃午餐,打過招呼便繼續下山去了。十分鐘後,瑞典小子也來到了,他是在接近天亮時才出發的,看來腳程頗快。他看見我們,便立即停下來,興奮地告訴我們,越過埡口時完全沒有不適的感覺,以後再不用憂懼高海拔了。我奇怪怎麼只得他自己一人,原來跟比利時自行車友相約結伴翻越埡口的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提早出發了。瑞典小子從猶豫不決到勇猛闖關,確令人刮目相看,只是在不清楚自己對高海拔有何反應的情況下而單身上路,也實在是魯莽。不過看見他興奮的樣子,也沒再說什麼,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以示祝賀。



瑞典小子只停留了一會,便急奔下山去了,我們吃過乾糧,也繼續上路。景色漸漸從寸草不生的冰磧石帶,過渡至枯黃的短草坡,正午十二時,便到達了山腳的陀隆費迪(Thorong Phedi)。咦?怎麼又回到了陀隆費迪?對,是陀隆費迪,不過此陀隆費迪不同彼陀隆費迪。「費迪」在尼泊爾語中其實只是「下」的意思,不是專用的地名,也就是說,我們已經到了陀隆拉埡口另一邊(西麓)的山腳。為了避免與埡口另一邊的陀隆費迪混淆,也有人稱這裡為木克定費迪(Muktinath Phedi)。這裡有一個被稱為查巴布(Chabarbu)的小聚落,是開始下山以來遇到的首個村落。村中其實只有三間建築物,都是茶室和旅舍,明顯地是為服務徒步者而存在。走在前面的奧地利團隊,正在村中的茶室享受著午餐,查巴布離木克定不遠,徒步者來到這裡,可以說是完成了翻越埡口的旅程,可以鬆一口氣了,不過對於反方向逆走的徒步者來說,這卻是登埡口前最後的住宿基地,是那艱辛漫長的登埡口之路的開始。

離開了陀隆費迪,路上又回復了人跡罕見的景象,小山崗上一座方型石砌建築物的遺跡,規模不小,遠看如一座小城堡,原來是從前放牧犛牛的牛圈遺址。幾百年來,陀隆拉埡口都是牧人趕著牲畜進出曼南的必經之路,從牛圈的荒廢,也看到這個地區的生活模式早已在轉變,外國徒步者的湧入、旅遊業的興起,令曾經是生計所繫的畜牧業,也逐漸變得不重要了。

從陀隆費迪到木克定(Muktinath),是一小時左右的路程, 不過全是急陡的砂泥坡。自己身無重物,容易平衡,走得還算輕鬆,但背負行李的Santus,就顯得較為吃力。下午一時過後,山下的小鎮已經在望,雪白的圍牆後,是林立的佛塔和印度教神廟,再往下走,便是繁盛的山區小鎮。穿過那畫滿彩繪圖案的大門後,我們終於到達了海拔3,800公尺的木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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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不到一年之後,又再次來到尼泊爾,攀上了鄰近珠峰大本營、海拔5,280公尺的高橋峰(Gokyo Ri)。

2010年5月21日 星期五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二十九) - 人生最高點


跨越陀隆拉埡口(Thorong La Pass),是一段漫長且費力的路,除了是要在一天內急升970公尺後再急降1,620公尺的大起大落之外(若反方向而行,難度更大),主要還是那5,416公尺的海拔高度,再加上那變幻莫測的天氣。在深冬的日子,厚厚的積雪固然會令埡口無法跨越,就算在春秋兩季,突然颳起的烈風,能教人無法站穩,也會令氣溫度在短時間內急降攝氏二十多度。不少被迫回頭折返曼南的徒步者,若不是由於高山症的困擾,便是遇上突然急劇轉壞的天氣。

十月下旬至十一月底期間,安娜普納山區的天氣相對地較為穩定,因此是徒步的旺季。這時已是十二月初,幸運地遇上十分不錯的天氣,不過山上已經開始變得寒冷,對於我這個怕冷的人來說,是個很大的考驗。

因為這天的行程漫長,凌晨三時半便要起床,外面是滿天的燦爛星光,不過亦冷得要命,室外氣溫只得攝氏零下六度。前一天晚上很早便睡,但卻睡得不好,發了好多的夢,夢境中的自己在嘔吐、頭痛、無法走直線…都是書本上看到的那些急性高山症徵狀,可見內心之中,高山症的憂慮其實一直揮之不去。


四時半出發,沿著前一天作高度適應時走過的急陡碎石坡上攀,向高地營(High Camp)進發。今天要走的路,以水平距離計,只有約十六公里,但卻是大起大落,實際距離遠遠超過這個數目。不過更要命的是,在這個海拔高度,氧氣越來越稀薄,呼吸越來越不暢順,只能一步一停一深呼吸地、以「龜速」前進,從陀隆費迪到達高地營,感覺上過了好漫長的時間,而事實上爬這400公尺的高度,足足用了一個半小時。

到了高地營後,路稍為平緩了一點,不過風卻頗大,讓人感到更加寒冷。在高地營喝了杯熱茶後,又繼續上路,摸黑進入那荒漠般的亂石地帶。山路大致上沿著河谷伸延,在亂石堆中穿越,路旁不時有大片的積雪。這裡是干納河(Kone Khola)的上源,眼前的干納河,只是一條亂石堆中的小溪,而且是結了冰的冰溪,沿溪床一直上溯,便是冰川的底下。




電池在低溫中容易失效,我把數碼照相機和全球衛星定位儀塞入懷裡,希望以體溫保持它們的正常運作。氣溫這時已接近攝氏零下二十度,也是自己出生來以經歷的最低的溫度,不過身體已冷得幾乎沒有感覺,零下二十度還是零下二十五度,大概也沒有分別了。為了保暖,我把頸套拉起蓋住口鼻和下半邊臉,不過在行進時,原本已經不暢順的呼吸,因頸套的阻礙,更加的不暢順,結果還是要把頸套拉下,讓空氣直接進出鼻孔,大口大口地吸入那攝氏零下二十度的寒氣。漸漸地,只感到肋骨之下,胸腔中只剩下一團的冰冷,透心徹肺的冰冷,幸好那幾乎已空白一片的腦袋,仍能指揮著如僵屍般的身軀,機械式的向前走。



東邊的天空泛起魚肚白,不久太陽也升起來了,晨曦中的雪山,金光閃耀,襯托以藍得難以置信的天空,實在美得不可方物,昏睡狀態中的我,忽然驚醒,也顧不得嚴寒,脫下手套,從懷中取出照相機。就在脫下手套之際,手指便在瞬間便變得冰冷,只能匆匆拍兩張,便立即要收入懷中,待稍為「解凍」,又再拍兩張。

奧地利團隊比我稍遲出發,日出之後,便看見他們排成整齊的隊列,不徐不疾,一步一步地追上來了,自知步伐緩慢,便退過一旁,讓他們先行。到了一片雪坡前,這時已是出發後四個小時,太陽早已出來了,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暖意,在爬雪坡的途中,人只覺得很冷、很累,情緒也跌落至最低點,一反常態地,面對身邊的壯麗景色,竟然連照也不想拍了,只希望盡快走完這一段好像永遠走不完的路。記不起在多久之後,我竟然又再次越過了奧地利團隊,不是因為我走得比他們快,而是他們在途中適當的時候作了小休,我卻不停步地走。不停步的原因,是不能停步,因為只要稍作停頓,那因運動而尚有微溫的身軀,便會冷卻下來,苦寒難當之餘,也怕不能再次發動起來。




行屍走肉般地走了五個小時,九時二十分,海拔5,416公尺的陀隆拉埡口終於在望。那是一個兩面雪峰夾峙的寬闊埡口,右邊是海拔6,482公尺的雅嘉瓦岡(Yakgawa / Yakwa Kang,),左邊是較矮的陀隆峰(Thorong Rio, 海拔6,201公尺),以及緊貼在背後、海拔6,484公尺的卡東岡(Khatung Kang)。埡口之上,有兩座經幡飄揚的馬尼堆、一塊標記著「陀隆拉埡口.海拔5,416公尺」的石碑,還有一間簡陋的小石屋。差不多同時,奧地利團隊的隊員也陸續登上了埡口,各人都顯得很興奮,在不停地互相拍照,獨照完了又來合照。站在這個自己出生以來的最高點,很奇怪地,沒有預期的興奮和激動,拍過了幾張風景照後,便急不及待地鑽進石屋裡去了,也許是因為實在冷得要命,頭腦也有點遲鈍,變得什麼興緻都沒有了。




這是一間當地人經營的小茶寮,屋裡陳設極簡陋,甚至頗為髒亂,雖然有個燒茶的小火爐,比起在外邊,其實也暖不了多少,但起碼可以躲開刺骨的寒風。這裡只有熱茶出售,但價錢貴得有點過份,只不過在這樣的環境下,而又有人願意在這樣的環境下為大家服務,應該感恩才是。

杯水車薪(1),形容的是一些無濟於事的行動,在當時的情況下,卻恐怕不夠貼切,應該是「250毫升的熱水倒入了100公升容量的冰窖」。喝過了熱茶,對體溫的升高沒有任何幫助,坐著不動,反而覺得更冷,於是決定不在石屋裡浪費時間,盡快動身下降往木克定(Muktin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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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杯水車薪:就是只拿著一杯水,卻想要去消滅一車子薪柴所燃燒的火。成語出自《孟子.告子上》的一段話:「仁之勝不仁也,猶水之勝火。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這句成語後來多用來比喻力量太小,無濟於事。

2010年5月13日 星期四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二十八) - 天門下的衛城


早上十時過後的麗薩牧場,陽光燦爛,天空除了多了一點點的雲外,依然的蔚藍。Sabin特意把步速放慢,加上山路坡度尚算平緩,走得蠻舒服,高山症的陰影也拋諸腦後了。這一段河谷中,兩岸的植被更為稀疏,風化也很嚴重,路上不斷需要跨越塌方的地段,到了一片面積廣闊的碎石坡前,山路被切斷,需要急轉直下河谷底,然後往對岸走。下坡時中段有小瀑布流過路面,因為天氣寒冷,結成了一層冰,腳下只要一滑,便會跌下河谷,十分危險,我們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總算安全地通過了。這裡已是干納河的上游,加上正值旱季,流量不多,只剩下少於三公尺寬的河面,利用河中大石作腳踏,也可以輕易地過河,不過河谷底也有木橋一道,我們當然選擇過橋。在雨季河水暴漲的時候,恐怕也不可能過河,不過據過往的經驗,山上會另有雨季時使用的通道。
 





到了對岸,再次爬上山腰,不久便到了一間路邊的小茶寮,重會正在休息的奧地利團隊。雄視扎山和干納河谷的祖魯西峰,早已落在我們背後,迎面而來的,又是一座座的雪峰,橫立於河谷盡頭。向茶寮的店主打聽了一下群山的名字,他指著雪峰,吐出了一個個聽起來像藏語的發音:雅嘉瓦岡(Yakgawa / Yakwa Kang,).、浦貢(Purkung,)、玉貢(Yukung)、雍山(Yunsang) …,不過除了浦貢喜瑪連峰(主峰海拔6,126公尺)和陀隆拉埡口的北大門雅嘉瓦岡(海拔6,484公尺)外,其他的都不是官方地圖上能找到的名字,無法確定它們的準確位置。
 


離開茶寮後,前面又是另一個廣闊的塌方地段,大片陡立的滑坡面,感覺上仍處於不穩定狀態,橫過的時候,心理威脅可真不少。一方面要不斷抬頭張望,警惕是否有滾落的石塊,與此同時,也要注意腳下崎嶇狹窄的山路,以免失足滑到河谷底去。腳步既要輕,又要快,而且不能停步,務求盡快離開險地。在高海拔的環境中急步上斜坡,可以想像得到,當我橫過了廣闊的滑坡面後,是如何的氣喘如牛。
 

越過了塌方地段後,沒走多遠,便似乎是到了河谷的盡頭,一座衛城似的巨岩從河谷中拔地而起。巨岩之下,是另一片的碎石坡,一組白色的房子,在陽光下顯得十分耀目,正是我們翻過陀隆拉埡口(Thorong La Pass)前的最後一處留宿地 - 海拔4,450公尺的陀隆費迪(Thorong Phedi)。「費迪」是「下」的意思,也就是說,我們已經到了陀隆拉埡口下的山腳,開始要爬陡坡了。
 



陀隆費迪旅舍的規模,看來比曼南最大的酒店還要大,雖然是這樣,徒步旺季的時候,一樣是擠滿了徒步客。餐廳是一座可以容納五六十人的房子,幾乎四面都是玻璃窗,我們到達時,剛過了中午,餐廳內充滿著正午的陽光,格外的明亮,外面的雪峰和深谷,猶如一幅幅掛在牆上的風景畫。我的房間離餐廳比較遠,在接近河谷邊緣的崖邊,窗口面向著的是河谷對岸一連串巨幅直崖,風景更為壯美。巨崖之上,其中一處開裂成一窄口,矗立如插天巨門,讓人聯想到根據托爾金(J.R.R. Tolkien)的奇幻小說《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改編的電影中的一個場景:亞拉岡(Aragorn)一行人為拯救剛鐸國(Gondor)的米那斯提力斯(Minas Tirith),進入白山(White Mountains)深處的「死亡之路」幽谷,召喚那因為背棄誓言而死後無法安息的登哈奴亡靈大軍(Dead Men of Dunharrow)。其實谷口也有點像電影中沿安都因大河 (the Great River Anduin)進入「中土」時那兩座在兩岸驟然現身的「王之柱」- 高聳的亞拉岡那斯(Argonath)巨像,我卻竟然第一時間便聯想到死亡幽谷,真是邪門。河水從那「巨門」流出,直瀉下谷底,干納河的流量與河谷地型,跟電影中展示的平緩寬闊的「大河」,當然相差甚遠,但是裂口兩邊夾峙的高崖,卻比亞拉岡那斯巨像更具氣勢。巨門之上,深谷直指浦貢喜瑪的雪峰,融雪帶來的流量,相比起主河谷中的涓涓細流,似乎更像是干納河的主源。
 



在麗薩同住一間旅舍的日本老先生,早已到達了陀隆費迪,午餐後又繼續上路,到海拔4,777公尺的高地營(High Camp)留宿。日本老先生的身體質素,絕對稱得上是「老當益壯」,教我十分佩服。Santus曾與老先生的尼泊爾嚮導交談過,提供了故事的另一面:刻服高山症的困擾,老先生依靠的是藥物,隨身帶備的,除了各式各樣的藥物外,還有瓶裝的壓縮氧氣。語言之間,聽得出Santus認為依靠藥物和氧氣瓶登山,不算是太值得驕傲的事。對於高山症藥物的應用,自己是持開放的態度,可以不用藥物,當然盡量不用,若有需要,為著生命安全,便必須要用,因高山反應嚴重與否,很大程度上是受遺傳基因影響,並非單憑意志或事前鍛鍊可以克服的。奧地利團隊有醫生隨隊,老先生帶備藥物和氧氣,作用其實是一樣,是正確的安全考慮。事實上要完成安娜普納大環徒步旅程,就算沒有高山反應,以老先生的步速,也必須具備充沛的體能。自己如果到了這般年紀仍能那樣繼續登山,也很心滿意足了。
 


為了進一步適應高度,午餐之後,便沿明天要走的山路向高地營進發,上攀300公尺後,然後下降回旅舍休息。往高地營的路,就在那座如衛城似的巨岩底下的碎石坡上。陡斜成六、七十度的碎石坡上,堆疊著大大小小的鬆散石塊,好像稍微一碰,便會引發大規模崩瀉的樣子,如此地貌,香港和台灣的山友會形象化地稱之為「石河」或「石瀑」。衛城似的巨岩,高聳如《魔戒》電影第三部曲《王者再臨》(The Return of the King)中剛鐸國(Gondor)那重重設防的首都米那斯提力斯,不過米那斯提力斯是一座象徵光明的白色要塞,而眼前的插天巨岩,亂石崩崖,顯得面目猙獰,尤其是在背陽的位置,更是陰森。岩牆上的風化十分厲害,碎石坡上的石塊,大概都是從上面崩塌下來的。從某個角度看,那凹凸不平的岩牆,又好像是一排排的窗戶,伴以華麗的浮雕裝飾,彷似衛城內那龐大的宮殿建築群。閒來跟Sabin說笑,說我打算買下這座宮殿中層向南的單位,下一次他帶客人來安娜普納大環徒步時,可以隨便借用留宿。
 



回到旅舍,又重會以色列老先生和比利時自行車友,還有奧地利團隊一行人,餐廳內頓時熱鬧起來。比較驚訝的,是再次見到瑞典小子,原先打算在曼南再留幾天、還沒有決定是否會跨越陀隆拉埡口的他,竟然也來到了。
 
有山友說,海拔5,416公尺的陀隆拉埡口,就像是一道「天門」,暗示著那致命高山症的潛在威脅。雖然給予足夠的時間,人的生理機制可以自然調整,來適應海拔高度的變化,不過一般人的「高度適應線」無法超越海拔5,500公尺,到了陀隆拉埡口,可以說是半條腿已經踏進了天國。這種說法其實有點危言聳聽,不過對於從沒有到過這個高度的人來說,跨越還是不跨越,難免會患得患失。猶豫的登山者,瑞典小子是其中一位,但自己在麗薩遇上原因未明的頭痛之際,何嘗又不是呢。
 
人生之中,總會碰上一些如「天門」般的關口,是否值得冒險跨越,還得靠自己權衡輕重。無論作出的決定是什麼,最重要的,是日後無悔。
 

2010年5月8日 星期六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二十七) - 跨越4200的猶豫與堅持



座落在雅卡卡(Yak Kharka)和陀隆費迪(Thorong Phedi) 之間的麗薩(Letdar),海拔4,212公尺,原本只是一個高山上的犛牛牧場,自從安娜普納山區對外國徒步者開放之後,原本人煙稀少的偏遠地帶,一下子有了大量的住宿的需求,尤其是在徒步旺季的日子,於是連麗薩這些供牧牛人遮風擋雨的簡陋木屋,也變身成兩層高的旅舍,很自然地,這些旅舍的住宿條件也比較簡陋。到偏遠山區進行徒步穿越,明白條件所限,所以從來都不會有任何的苛求,我的房間在一樓,理論上是條件較好的「上房」,不過一看到那長長的木樓梯,即時便暗叫了一聲「救命」。每次從餐廳或洗手間回房間,都要爬一次樓梯,在每走一步也差不多要喘一次氣的海拔高度,絕對是一件苦事。在雙腳無力的狀況下,我基本上是用手拉著欄杆,依靠臂力把自己扯上去的。


太陽下山之後,溫度急降了十多度,旅舍的建築材料單薄,感覺上更冷了,我已經穿上了所有的禦寒衣物,還是感到寒冷,連頭也冷得有點發麻,只期望店員能盡快把火爐點燃,可以烤烤火。喝了杯薑茶,身子才好像暖了一些。這一晚旅舍的住客不多,除了我們三人外,只有一位日本老先生及他的嚮導和挑夫。日本老先生的年紀應該有六十多歲,老當益壯,我冷得縮作一團,他卻只穿了一件外套,教我這個「孱弱書生」無地自容。老先生皮膚黑黑的,應該是位資深的登山者,不過他只會說日語,礙於言語不通,無法交談,只能點頭微笑,打個招呼。

負責打理這間旅舍的,是三個看來只有十六、七歲的小伙子,其中一個,還是在傍晚把犛牛趕回牛圈後,才過來幫忙。他們年紀雖輕,我倒不懷疑他們的能力,俗語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山區的孩子,不單年紀很小便要懂得照顧自己,很多到了十一、二歲,便開始幫忙料理農務和放牧。小伙子們的烹飪技術還算可以,招呼客人也不怠慢,只是始終還是孩子,有些地方不夠細心,工作時也不停地嬉笑打鬧,甚至扭作一團,玩過不亦樂乎。其中年紀稍大的那位,是廚子,也負責分配和指揮工作,我們都當他是店長。這位店長的每一句說話,都喜歡以「唷呵~」作開首,十分搞笑。

餐廳的中央是取暖用的火爐,煙囪看來有點閉塞,店員嘗試生火時,一直燒不起來,只弄得滿屋都是煙,後來店長親自出馬,弄了很久,火才點起來,不過火爐也燃燒得不理想,不斷散發出刺眼刺鼻的物質,而且一直沿走廊攻進廚房,充斥了整個室內的空間。我對這類刺激極為敏感 ,早已忍受不住,也顧不得室外的嚴寒,跑到大門外透透氣。吃完晚餐後,室內的空氣依然混濁,所以也不留在餐廳烤火了,早點回房睡覺。

晚上室外溫度降至攝氏零下三度,怕不夠暖,在睡袋上加了兩張毛氈,不過原來室溫在晚上仍有攝氏三度,比想像中高,到了午夜,便熱得冒汗。不知是否受了餐廳火爐濃煙的影響,睡下之後,便開始頭痛,整夜不斷地醒來,睡著時又不停地做夢,睡得很不安寧。在此之前,我曾經到過的最高海拔,是剛超越4,000公尺的東馬神山峰頂,雖然曾多次登過三千多公尺的高山而沒有出現問題,只是突破了4,000公尺這個紀錄之後,何時會達到自己的極限,實在是未知之數,頭痛的出現,讓我擔心這是否高山反應加重的徵兆。我是個隨緣、不會勉強的人,翻越陀隆拉埡口,並非終極目標,況且沿途看過不少壯麗風光,已經是不枉此行了,雖然離埡口已經不遠,如果身體狀況不允許,就算是就此回頭下山,亦不會遺憾。

早上起床後,頭痛依然,便把撤退的想法告訴Sabin。Sabin自小跟隨當嚮導的兄長上山,山齡不短,對處理高山症也有經驗,在詳細詢問過我的情況後,覺得應該只是高度上升得比身體適應速度稍快時出現的輕微反應,而並非高山症,加上天氣寒冷,也會引起頭痛。為了讓我安心,他建議我先服一顆「必理痛」(Panadol),看看能否舒緩頭痛,因為高山症的頭痛,「必理痛」是止不了的,這樣便可以確定頭痛的真正原因。另一方面,今天要走的路也不長,只有四公里多一點,Sabin建議不用急於出發,而是先陪我「晨運」一下,到旅舍後的山崗打個轉,作另一次的「高度適應」。


在曦微的晨光中,我們走向祖魯西峰 (Chulu West) 腳下的山麓,輕身緩步而上,居然氣也不喘,草坡上群山環繞,背靠祖魯西的雪峰,前臨干納河(Kone Khola)谷,風景實在美,早晨那仍帶點寒冷的空氣,不時送來悠揚的牛鈴聲。Sabin索性坐在草地上,開始作瑜珈伸展。昨天來到麗薩時,只顧縮到屋內避寒,這麼美的風景,差點就錯過了。我的頭痛,其實只是在躺臥下來時才厲害一點,經過了一夜之後,起床時頭已經沒有那麼痛,「晨運」期間,頭痛基本上已經消失了,高山症的疑惑,只是虛驚一場。回到旅舍時,奧地利團隊剛剛從門前經過,十分鐘後,我們也動身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