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9日 星期四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二十六) - 岩羊、犛牛、騾


在曼南悠閒地過了一天,享受極了,老實說,如果不是假期有限,要趕著回去上班,真的會多留幾天,什麼也不做,只躺在草地上,呆呆的看著雪峰和冰川。當然,以自己的性格,如果真的可以多留幾天,大概也不會閒著,只怕又會按捺不住,跑到瑪斯揚第河(Marsyangdi Khola)的源頭「鐵力錯湖」(Tilicho Tal) 去看看。晚飯時鄰桌是幾個美國女生,聽到她們興高采烈地討論著第二天出發往鐵力錯湖的旅程,真是羨慕死了。


第二天一早便離開曼南,在陽光下出發往海拔4,212公尺的麗薩(Letdar)。接著下來的兩天,路程都不長,畢竟已是超過海拔4,000公尺的高度,還是小心一些比較好,不想太過冒進,上升得太急,怕身體來不及適應,尤其是腸胃依然有點不適,而且不知是否受了冷空氣的刺激,開始有點咳嗽,影響了呼吸的暢順,爬坡時有點喘氣。




我們離開瑪斯揚第河,右轉入支流扎山河(Jarsang Khola)河谷,首先經過坦奇(Tenki)村口高大雪白的佛塔。回望曼南鎮,舊城區櫛比鱗次的房子,在繚繞的炊煙中如海市蜃樓,顯得格外的不真實。坦奇村山坡的田地上,村民正在駕馭著犛牛,拖動犁耙翻鬆泥土。還有個多月便進入寒冬的季節了,他們應該是在準備種植可以越冬的作物。在青藏地區,海拔4,200米以下的河谷,可以種植青稞、小麥和馬鈴薯等耐寒種的作物,青稞和小麥更可越冬,在翌年四月收穫,這裡的氣候和海拔與青藏地區相若,應該也可以吧。一個帶著孩子的婦人,在村口路旁擺買遊客紀念品,徒步的旺季已過,看來她的生意不太好。



離開了村莊,我們又再次進入了杳無人煙的地帶,非常稀疏的植被,更讓人倍感荒涼,幸而抬頭便見巍峨壯麗的雪峰:河谷上源方向,祖魯東峰(Chulu East)是主角,還有身後的安娜普納三號峰(Annapurna III),剛嘎普納冰川源頭的冰原,現在看得更清楚了。忽然聽見Sabin大聲的呼叫,原來是對面剛嘎普納雪峰(Gangapurna)上發生了雪崩,揚起陣陣煙霧,夾雜著嚦啪的聲響。第一次在現場看到大規模的雪崩,我只顧口定目呆的看著,也忘了舉起手中的照相機,等到回過神來,雪崩也差不多停止了。雪峰環抱,加上頭頂上蔚藍得難以置信的天空,還有那變化萬千的雲朵,心曠神怡之際,便把腳下的荒涼忘得一乾二淨。不過山路崎嶇,自己的目光總不能完全停留在水平視線以上的範圍,還得留神腳下路況,否則定會失足跌下幾百公尺之下的河谷,況且地面上其實也有不少有趣的事物,稍不留神,便會錯過了。我所說的,是沿途偶爾遇見的動物,這些高山上的生物,為這片荒涼的山區,帶來了不少生氣。




背負山區運輸重任的騾子,肯定是路上遇見得最多、也是近距離「親近」得最多的動物。從前在徒步時遇上運輸的騾隊,總是感到不勝其煩,因為在狹窄的山路上,這意味著又要出現大擠塞了。騾子不懂避人,有時候被牠們擠到山邊或牆邊,只差一點沒被壓扁,十年前那次在江森路線徒步,在吊橋上與騾隊相遇,更差點被擠得掉下河裡去。不過當看到騾子被背負的重物壓得蹣跚踉蹌,想到自己在山上吃的用的,都是牠們的苦勞換來的,便不忍苛責了。現在在路上遇到背負貨物的騾子,都會主動閃身讓路,甚至輕拍牠們的頸背,說聲「辛苦了。」從坦奇往陀隆拉埡口(Thorong La)的路上,除了放牧犛牛的牧民,以及幾家專做徒步者生意的旅舍外,基本上沒有什麼居民,徒步的旺季已過,物資需求減少,騾隊出動上山的次數也更少了,在路上就只在根山(Gunsang)附近遇到一次,當時剛在杳無人煙的地帶走了一個多小時,竟有點遇上了朋友的感覺。


這段荒涼的山路上,其實也不是只有犛牛和騾隊,也有其他的動物,只是牠們都比較怕人,較難發現牠們的存在而已,對了,牠們就是亞洲典型的高山動物 - 岩羊。河谷對岸是近乎垂直、且碎石滿佈的崖壁,崖壁上不時會看見一些根本想像不到如何能踏足其上的「路跡」,聽了Sabin的介紹,才知道原來那就是岩羊的通道,用眼睛沿著這些崖壁上的「路跡」搜索,便有機會找到岩羊的蹤影。

善於攀岩登坡的岩羊,生長在高山裸岩帶及山坡草甸,藍羊或青羊的別名,源自英文名字Blue sheep,也是因為牠的毛色。學名Pseudois nayaur 的岩羊,是偶蹄目牛科(Bovidae)羊亞科岩羊屬動物,主要分佈在喜馬拉雅山脈,包括了西藏、尼泊爾、巴基斯坦、印度、錫金、克什米爾等地的岩峰之間,故也稱喜馬拉雅藍羊。途中我看過最大群的岩羊,是在河谷底的灌木叢中,約七、八隻的一群,只是距離太遠,無法看得清楚牠們的模樣。其後在海拔3,900公尺的根山小休時,終於有機會近距離細看岩羊的模樣,只是卻非活生生的岩羊。其實從開始吉耶魯(Ghyaru),一路走來,都見到一些房子用岩羊的頭顱骨作裝飾,粗大而成螺旋捲曲的羊角,顯示了牠在這世上渡過了的歲月。根山所處的山區,正是岩羊活動的地帶,我們停下來小休的旅舍門前,放置了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岩羊頭骨,部分還是連皮帶毛的標本。雖說生死乃必然,古隆人在山中狩獵,也只是生存的方式之一,跟我們吃來自屠宰場的鮮肉,其實沒有分別,只是眼前景象,仍難免挑起心裡絲絲的不忍。孟子云:「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中國人信奉「眼不見為乾淨」,只要看不見屠夫、廚子揮刀,眼不見殺,耳不聞殺,自我感覺良好,肉還是可以大口的吃。肉食動物要生存,難免要吃肉,此乃生命的殘酷、自然的規律,身為肉食動物的一員,無意作偽善的宣示,只是覺得人類應該只取所需,不應只為口腹之慾或穿戴之虛榮而濫殺。




喝完了薄荷茶,剛好是十一時十五分,奧地利團隊也剛好來到了。因為距離午餐的雅卡卡(Yak Kharka)還有一段路程,我們打過招呼,也繼續上路了。祖魯東 (Chulu East) 的雪峰,再次在山路的右邊現身,經過了長長吊橋,前面便是雅卡卡,單看地名中包含的Yak (即犛牛),便可以估計到它與犛牛有著密切的關切。雅卡卡一帶是曼南地區主要的犛牛牧場,不過犛牛在這個時候都到了更高的山上吃草去了,村內看不到任何牛隻的影蹤。午飯時在這裡遇見了一位來自比利時的中年山友,原來他正在亞洲作自行車長途旅行,剛剛完成了西藏的行程,來到了尼泊爾,因為覺得騎自行車翻過陀隆拉埡口似乎是十分艱鉅的壯舉,便決定還是用雙腿走上來好了。雖然習慣以自行車代步,不過他徒步的行速也不慢,到了曼南也沒有休息一天,直接的便上來了。





雅卡卡的住宿條件,比下一條村落麗薩好得多,所以奧地利團隊和以色列老先生都選擇在這裡留宿。這裡的海拔已經超過了4,000公尺,自己暫時也沒有感到任何的不適,吃完了午餐後,是下午兩時半左右,時間尚早,今天能多走一點,明天便可少走一點,所以我們便繼續上路,向海拔4,200公尺的麗薩進發。離開雅卡卡後,河谷再次分岔,山路向右進入干納河(Kone Khola)河谷,前面出現了一片開闊的荒原,那佈滿大小坑窪的草甸坡地,環境看來比頗為燥,卻不時有泉水從意想不到的地方滲出,匯流入河谷中。夏天的時候,這片荒原上會出現大量簡陋的營帳,不過擠滿其中的,並不是牧牛人,原來這裡是珍貴的冬蟲夏草的產地,大大小小的坑窪,正是挖掘蟲草的人留下的痕跡。

 


一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了麗薩。這裡說是村落,其實只有兩間木建築物,其餘地方都是露天的牛圈,建築物都被改建成旅舍,我們就在位置高一點的那間投宿。接近四時,太陽已經沉到山的背後去了,外面開始響起清脆悅耳的牛鈴聲,原來是在山上放牧的犛牛陸續回到牛圈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犛牛,而且每一隻的毛色和圖案各有不同,部分還在牛角上縛著色彩鮮艷的布條,看似漫山都是在移動著的調色盤。趕牛的男孩不知從那裡找來一個黃色的足球,扔到牛群中去,球被犛牛踢來踢去,好像是在進行足球比賽一樣,有趣極了。



2010年4月25日 星期日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二十五) - 犛牛排與蒜頭湯





旅館的餐廳,一般來說,午餐時段的客人都是路過的居多,用餐的住客反而很少,因為在這個時候,大部份徒步人士都還在路上,仍未投棧,而已經住下來的,也正外出在附近遊玩。遊覽完冰湖和舊城區,回到旅館時剛好是午餐的時候,發現餐廳內坐滿了早餐時曾打過招呼的住客。來到曼南鎮,很多徒步者都會按建議在這裡休息一天,大家都輕輕鬆鬆的在附近活動半天,適應高度,很自然地,都會回到旅館來午餐。大家的話題,依然環繞著高山反應和寒冷天氣。


獨行的瑞典小子已經在曼南逗留了幾天,他來自冰雪的國度,不怕冷是很自然的事,不過還是會有高山反應的問題。他對這區的野生動物極有興趣,每天都到山上去,希望看到麝香鹿的蹤影,至於能否翻過陀隆拉埡口(Thorong La),反而沒有所謂,其實他每天這樣的上山下山,正正是最好的高度適應活動。以色列老先生也住在同一旅館,他的高度適應活動比較與眾不同,就是去看電影,鎮上的小小電影院,正在放影畢彼特(Brad Pitt)十年前主演的《西藏七年》(Seven Years in Tibet),他邀請我一起去看,我還是婉拒了。

如何舒緩高山反應和 防止高山症,除了一般的「漸進爬升」和服用藥物Diamox(1) 等公認的方法之外,大家討論起來,原來坊間還有不少其他的偏方,有些更十分有趣,正所謂各師各法,其實也無謂分高低,有效便行了。我的中醫師朋友給我開了幾服「補中益氣湯」沖劑,讓我在山上測試一下效用,不過我沒有明顯的高山反應,所以一直沒有服用過。Sabin建議我多喝蒜頭湯,因為尼泊爾人相信,蒜頭對舒緩高山反應和 防止高山症,有一定功效。

蒜頭具有食療功效,在中西方的民間傳統中,都是公認的。對於中國西南一帶的山裡人來說,蒜頭也是治病的土方,不過治的是腸胃炎和腹瀉。記得幾年前在雲南德欽山區徒步時,同行友人因喝了不潔的水引致腹瀉不止,來自四川的旅舍老闆娘每餐烤一整個蒜頭給她吃,一天之後,腹瀉便止了。這幾天在路上,自己的腸胃也出了問題,想起了在雲南時的情況,便一連幾天都喝蒜頭湯,後來Sabin說蒜頭還能舒緩高山反應,而我本身也很喜歡蒜頭,於是更變本加厲,早、午、晚三餐都是蒜頭湯。正如俗語說,龍肉再好吃,如果長期地每天都吃,也終有厭倦的時候。到了旅程後期,我一看見蒜頭湯,便有點反胃了,過了很久以後,才能恢復對蒜頭的興趣。

為了要讓腸胃好過一點,蒜頭湯還得繼續喝下去,不過既然是在渡假,我也不會太虧待自己的,今天應該是輕輕鬆鬆地過的一天,於是決定放肆一下,享受一下我一直很想吃的當地特色美食 - 犛牛排。屬於偶蹄目(Artiodactyla)牛科(Bovidae)動物的犛牛,學名Bos grunniens,強壯、耐寒,而且很能捱苦,是高山上最好的運輸工具,也肉類和乳品食物的重要來源,但是純種的犛牛只能生活在高海拔地區,否則很容易生病,活成率不高,因此新鮮的犛牛肉在山下不容易買得到,據說有些餐廳不大老實,會用水牛肉充當犛牛肉。十年前第一次來尼泊爾登山時,在博卡拉吃過一次犛牛排,感覺不太好,因為那是一塊又乾又韌的肉,恐怕只是冒充的假貨。這一天的午餐,我決定來一個犛牛排,曼南是犛牛產地,犛牛排應該不錯吧。


旅館老闆親自把弄好了的犛牛排捧出來,那是一塊很大的犛牛排,散發著香噴噴的肉味,我急不及待的便開動了,一放進口裡,只覺得肉質非常新鮮, 嫩滑多汁,果然是非同凡響,我終於得嚐真正的犛牛排。這一個午餐,是這個旅程開展以來,自己最滿足的一頓飯了。大家也許奇怪,主要信奉印度教的尼泊爾,怎麼會容許吃牛肉?原來尼泊爾的法律並不禁止食用牛肉,但卻禁止屠宰牛隻,不過如果牛隻是自然死亡的話,也可以食用。於是這裡經常都會發生特定數量的牛隻無緣無故「自然死亡」的事件,肉店的肉檯上也從不缺貨。也許始終是在走法律罅,不能做得太過分,讓每天都有牛隻「自然死亡」,所以某些日子的牛肉,總會比其他日子的新鮮。



其他人都只是吃簡單的午餐,我卻在大塊肉地吃,有點感到不好意思,瑞典小子不知是否受了肉香的誘惑,坐到我的旁邊來了。他今天早上也到剛格果遠足去了,不過他走得比我更高,一直走到森林裡去,他很興奮地走過來,原來是告訴我,他在林中看到了麝香鹿,還給我看他拍到的數碼照片。因為是在很遠距離以數碼變焦拍攝,影像有點模糊,旅館老闆的意見是,那應該只是岩羊罷了。瑞典小子顯得十分失望,可是旅館老闆還繼續落井下石,說今天鎮上路邊剛死了一隻犛牛,說不定他見到的是牠的靈魂,正在趕著去投胎輪迴呢。眾人聽後哈哈大笑,我卻想起剛吃過的犛牛排,頓時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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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iamox :一種很弱的利尿劑,劑量125~250 毫克 bid (bis in die, 即每日兩次) 的Acetazolamide,透過影響二氧化碳與酸鹼平衡、造成「高氧性代謝酸血反應」來刺激呼吸,加速適應高海拔。

2010年4月22日 星期四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二十四) - 失落的千年王國

今天的曼南地區,過去曾是喜瑪拉雅山腳下的一個古老王國,不過在這兩天穿越曼南地區的徒步旅程中,卻似乎看不到半點痕跡。在下皮桑(Lower Pisang)往曼南鎮的途中,路上一片荒涼景象,只有嘉旺爾(Ngawal)和吉耶魯(Ghyaru)兩條人口稀少的小村,一般人無論如何也估不到,在兩條小村之間、接近嘉旺爾村的荒漠地帶,曾經屹立著一座甘雷族(Ghale)王國 - 曼南王國的王宮,統治了上曼南谷地一帶被稱為「乃亞尚」(Nyeshang) 的地區接近千年。不過這一切都俱往矣,曾經雄視瑪斯揚第河谷的曼南國王宮,如今只剩下近乎完全湮沒了的遺址。這個千年的高山王國,是何故消失的呢?

在十三世紀時,一些印度王公為逃避回教統治,帶同婆羅門教士及奴隸從印度來到尼泊爾西部,同時致力令當地人改信印度教。他們在十六世紀開始進入塔姆族人聚居的岡達基(Gandaki)地區,但塔姆人對印度教十分抗拒,當時的乍恩汗(Jain Khan)以武力打敗西揚加西南塔姆族的巴揚西加(Bhyagsya)王,建立了第一個印度教的塔卡利(Thakali)王國,他的子孫步其後塵,在西揚加和岡達基的低地以武力陸續建立了多個印度教王國。精明的印度雅利安族人,是統治的能手,他們在新建立的王國中推行印度式世襲階級制度,破壞塔姆族人原有的社會結構,以達到「分而治之」的目的。不過到了乍恩汗的曾孫雅加蒂汗(Jagati Khan),對於高地上的甘雷族王國,尤其是藍穹王國,依然是束手無策,最後他想出了一個方法,就是先製造一份假的塔姆族系譜。

這份偽造的族系譜,聲稱塔姆族祖先源自雅利安族,而非蒙古利亞的藏缅族系,並訛傳塔姆一族的祖先是失勢逃難的印度王子以及追隨他的婆羅門教士和奴隸,而這虛構的王子和教士甚至因嫖妓而失去尊貴階級地位,於是他們的「後代」- 塔姆族人,便名正言順的低人一等。王子和婆羅門教士的後代,根據出身分成地位較高的四個階級,而奴隸的後代,則分成十六階級,於是原本人人平等的塔姆社會,被硬生生地劃出了貴賤有別的階級。大部份塔姆族人,都被劃入了十六個下等階級,而小部分臣服了的塔姆人,則被升格為王族,其用意便是要挑起塔姆族人的內部矛盾,分而治之。最後一步,就是以土地和權位收買塔姆族中四個部族首領去行弒他們的叔父、藍穹國王坦西(Thansi Klye),然後根據那份假的塔姆族系譜,讓雅加蒂汗的孫兒、其實完全沒有塔姆血統的拿納哈來(Narahari)坐上藍穹國的王位。藍穹王國被謀朝篡位後,雅加蒂汗的另一個孫兒,亦坐上了喀(Gorkha)王國的王位,其他的甘雷族王國,相繼被同樣的手法逐個瓦解。

古魯(Guru)一詞,原為印度和尼泊爾地區對宗教導師的尊稱,中文一般翻譯為「上師」,在尼泊爾,古魯這個稱號也用於喇嘛和王族,以示其身份尊貴。四個背叛藍穹國王的塔姆族部族首領,其後在雅加蒂汗偽造的族系譜中被升格為王族,也得到了古魯的尊稱,不過由於在印度教中只有婆羅門教士才可用此尊號,所以便新增一個「古隆格」(Gurung)的稱號,其後更演變成塔姆族在尼泊爾的大部份宗系的總稱。這些被印度雅利安人篡奪了的甘雷族王國,連同加德滿都谷地的一眾小國,最終在1768年被喀國王普利特威·納拉揚·沙哈(Prithvi Narayan Shah)一一吞併,成為統一的尼泊爾王國 (沙哈王朝),驍勇善戰的喀士兵,亦從此名揚天下,這是後話。


2010年4月19日 星期一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二十三) – 源遠流長


從冰湖下來,走過橫越瑪斯揚第河(Marsyangdi Khola)的吊橋,又回到曼南鎮的舊城區。因為時間尚早,便在舊城區四處逛逛。與下禢旅館所在地的新城區不同,舊城區主要是沿山坡而建的民居,在古舊而殘破的窄巷間穿插,有如穿越了時光隧道。從上皮桑到嘉旺爾(Ngawal),從到巴拉卡(Bryaga)到曼南鎮,沿途經過的村鎮,都可以感受到曼南地區散發著的那種古樸的歷史味道。在徒步路上,沿途為旅客而開設的茶座、旅館,或多或少的打斷了追古思幽的情緒,在曼南鎮的舊城區,卻是完完全全的時光倒流。

在徒步客眼中,今天的曼南地區,只是偏遠山區中的一連串鄉鎮村落,很久以前,卻曾是喜瑪拉雅山腳下的一個古老王國。尼泊爾是一個多民族,文化、宗教及語言都屬多元化的國家,十九世紀前統一之前,一直存在著大大小小的王國,西尼泊爾24個古老的甘雷(Ghale)王國中,曼南是其中一個。現時曼南地區的居民,主要仍是甘雷和古隆兩族人。

甘雷和古隆,其實來自同一族系,是同源的兩個宗系。古隆族人也被常稱為塔姆(Tamu),他們在世界各地的宗親協會,也以塔姆自稱,但塔姆並不等同古隆族,只能說古隆族是塔姆的一個主要分支。塔姆族屬於藏缅族系,尼泊爾的少數民族中,如塔芒族(Tamanag)、塔卡利族(Thakali)等,其實也是塔姆族的分支。除了曼南,古隆族人現時主要聚居在卡斯基(Kaski)、藍穹(Lamjung)、木斯塘(Mustang)、啹喀(Gorkha)、帕爾巴特(Parbat)及西揚加(Syangja)等地區。傳統塔姆文化雖然深受西藏文化影響,西藏吐蕃王朝的王室也有塔姆血統,但塔姆族人有自己的語言,並不屬於藏族。關於古隆族的起源之說,主要是基於古隆族的聖典「帕坦魯坦」(Pyetan Lhutan),這部聖典也被稱為「塔姆帕」(Tamu Pye),是一部依靠口述流傳的歷史(Pye,經文;Tan,口述),記述的是整個塔姆族系的歷史。

依聖典流傳,塔姆族的發源地是八至九千年前一個叫「錯納撒」(Choñ Nasa)的地方,意即「湖邊的村莊」,據考證,錯納撒位於今蒙古西部。塔姆祖先共有十六位,九男七女,族人其後分散南下,在青藏、新疆、雲南、四川、尼泊爾等地繁衍,有研究甚至提出,青海土族和雲南納西族,也是早期塔姆九個宗系(Mhina Kugi)之中的兩個。不過近年卻有古隆族宗教領袖提出,塔姆族的發源地應該是西藏的神山崗仁波齊(Gangs Rinpoche / Mt. Kailash)。

公元前1000年,塔姆九族在西藏昌都附近落腳,這時開始被稱為「塔姆」人,其後繼續向西遷徙,部份在山南定居。到了公元一世紀時,部份族人翻過山坳,在巴格馬蒂(Bagmati)北部定居,成為了塔姆的一個分支「塔芒族」(Tamangs);部分到達木斯塘地區,成為了另一個分支塔卡利族(Thakali)。當部分族人到達瑪斯揚第河畔的曼南時,他們在那推立了一位新的「卡雷」(Kyle,相當於族中酋長),亦即是他們的王,建立了曼南王國。卡雷的後代是王族,被稱為「甘雷」(Ghale),亦成為塔姆人中一個新的宗系。除了曼南,塔姆族人其後陸續在安娜普納及鄰近山區建立了藍穹、木斯塘、啹喀、西揚加等24個王國。

塔姆族人本身信奉原始的苯教(有別於西藏的苯教),但不少也信奉苯教與佛教混為一體的藏傳佛教,所以他們的神職人員也有三類:苯教的帕秋(Pajyu / pachyu)和卡布里(Ghyabri / Klehpree),以及藏傳佛教的喇嘛。非王族的塔姆族人,按宗教信仰再分為三個分系:帕秋和卡布里的追隨者是「關」(Kwon),而喇嘛的追隨者中,曾經學習藏傳佛法而且有成的,是「藍姆」(Lam),其餘的是「連姆」(Lem)。公元十世紀之後,藏傳佛教開始在塔姆族人之間盛行,尤其是在曼南地區,大大小小的佛教寺院,紛紛在區內各地建成,包括了早前進入曼南鎮前經過的巴拉卡(Braka / Bryaga)寺院、舊城區的曼南寺院,以及附近柏拉根(1)(Praken)、塔拉(2) (Tare)和寶錯(3) (Pocho)等寺院。




舊城區的曼南寺院,與區內很多寺院一樣,都會對外開放,不過我們到達時,剛好是中午休息的時間,所以只能在外圍和大門前的外院參觀。寺院大門、外牆和巨大的經輪上,都是古老的佛教畫像,雖然有些殘破,基本上仍然色彩鮮明。大門對開有一道十分簡陋的木梯,可以攀上屋頂,所謂木梯,其實只是一條粗大杉木,在上面挖出了一列的踏腳位。我大著膽子沿木梯爬了上去,寺院屋頂是平的,可以透過天窗看到寺院內部的情況,陽光下的金頂,耀眼非常,不過最吸引的,還是屋頂上居高臨下俯視舊城區的風景,還有河谷對岸那氣勢磅礡的嘎普納雪峰和冰川,因為屋頂高度的關係,連冰磧堤背後那一片蔚藍的冰湖湖水,也可以一覽無遺。






雖然經過了五、六百年,到了今天,曼南地區這些古老的佛教寺院,大部份依然屹立,模樣也沒有多大改變,只是從前眾多的古老王國中,除了啹喀的王宮之外,似乎都沒有留下多少的痕跡。究竟這些延續了千年的高山王國,又是何故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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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柏拉根寺:(Praken Gomba) 座落於曼南北面半山的懸崖上,擁有安娜普納雪峰和曼南谷的絕佳觀景,這裡一直是進行靈修冥想的山洞。部份將會穿越陀隆埡口的徒步客,會花兩小時到這裡來接受喇嘛的祝福,其實也是不錯的高度適應活動。

(2) 塔拉寺:(Tare Gumba) 曼南地區現存最古老的重要藏傳佛教寺院之一,座落在通往鐵力錯湖(Tilicho Lake)的路上。寺院已有千年歷史,收藏了一些現存最古老的佛教經書典籍。很多人在前往鐵力錯湖或穿越陀隆埡口前,都會到來參拜,祈求旅途平安。

(3) 寶錯寺:(Pocho Gumba) 座落在山崗頂上,距離曼南鎮約40分鐘的步程,是曼南地區現存最古老的重要藏傳佛教寺院之一,也是五天「紐涅」 (Nyungne,通過長時間禁食、冥想以潔淨自身)等重要閉關儀式舉行的地方。寺內有大量的佛像和唐卡,也是曼南地區少數擁有金書佛經的寺院之一。

2010年4月17日 星期六

安娜普納的雲上漫記(二十二) – 消失中的冰川


當海拔高度上升,身體機能會自動地作調節,以取得足夠的氧氣,為登上更高的高度作準備。這種調節需要時間,其中一個最佳的「高度適應」活動,就是在日間悠閒地攀升一定高度,激發身體機能的自動調節,然後回到較低的海拔休息一晚,讓身體有充分時間完成機能調節的程序。徒步者在曼南休息一天的期間,早上大都會到冰川附近的剛格果(Chongkor) 走走,目的就是啟動身體機能對高度適應的調節,我要走的,也是這條路線。



八時三十分,我和Sabin離開旅館,在溫暖的陽光下,向著曼南的舊區進發,經過鎮中心那簇新的白塔,然後左轉,急降到河邊,一路上碰到不少已經完成了早上進山採集柴草的工作的村民,他們揹負裝得滿滿的大籐籮,正在回家的路上。湍急的河水之上,有一座吊橋,吊橋的另一邊,有小路引向分隔冰湖和河水的冰磧石堤。在往剛格果之前,我們先探訪一下這個剛嘎普納冰川盡頭的冰磧湖。







海拔7,454公尺的剛嘎普納峰,是曼南鎮最具代表性的景觀,因為不論在那一個角落,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座雪峰。至於冰湖,因為有冰磧石堤的遮擋,只有在鎮上稍高的位置,才可以看見。這是一大片孔雀藍的湖水,我們站在冰磧石堤上,一覽無遺,湖面反照出雪峰的倒影,部分湖面仍有薄冰。這種奇異的孔雀藍,是冰川融水的特色,不論是加拿大洛磯山脈班夫國家公園(Banff National Park)的路易斯湖(Lake Louise),還是西藏的聖湖羊卓雍錯,基本都是一樣的顏色。這是因為冰川融化後流下來的水中,夾帶著大量冰磧碎屑,而這些粉末狀顆粒,只反射藍光與綠光之間的光譜部分。


冰川源頭,是剛嘎普納峰與安娜普納三號峰之間的冰斗。在一些黑白舊照片中,可以看到這條名為剛嘎普納的冰川,是一直伸展到冰湖邊的,當年曼南這條小村,就在冰川盡頭,是名副其實的「冰川腳底下」的山村。不過今的冰川,已經萎縮了超過三分二,退到接近源頭的冰斗。全球暖化下,冰川急速消融,是各國現在要面對的難題,對於如尼泊爾這些依賴冰川作水力資源的國家,影響尤其嚴重。冰川消失,注入河流中冰雪融水量自然減少,河溪缺水,不單影響食水和灌溉用水的供應,還減少了水力發電量。尼泊爾近年需要長期實施每晚停止供電,就是因為水力發電量不單無法追上日益增加的用電量需求,而且不斷在下降。


冰川退縮後,在冰川前端和冰湖之間,是一條長而曲折的冰蝕谷。谷的兩邊是高聳的直崖,垂直的崖壁,盡是鬆散的砂石,部分崖壁嵌著巨石,好像隨時會鬆脫掉下來似的。看見有村民沿湖邊進入谷中,幾乎是緊貼著陡壁而行,在那些搖搖欲墜的巨石下經過,教人看得心驚膽跳。我也希望能走近冰川,不過可不會沿谷而入,而是沿左邊崖壁頂上的碎石坡上攀。碎石坡上,可以俯瞰整個冰湖,但如果要接近冰川,這裡還差很遠。叢林之中還有「之」字形的山路,我們繼續上走,打算爬升約300公尺至山崗頂上,更近距離地欣賞剛嘎普納的雪峰。

山崗頂上經幡飛揚,中間有幾間小屋,還有一間小茶寮,就是今天計劃行程中的終點,海拔3,800公尺的剛格果(Chongkor)。因為時間尚早,我們便在餐廳的戶外座位坐下來,喝杯茶,慢慢欣賞四周的壯麗景色。崗頂上的剛格果,是個絕佳的天然觀景台,可以從這裡俯瞰山腳下孔雀藍的冰湖,視線稍往上移,便是曼南峽谷和剛嘎普納冰川的美景。遠方是祖魯東峰(Chulu East)、河流的上源,近處是散落在河谷底的曼南屋舍,以及凌駕於這山城之上的祖魯西峰(Chulu West)。目光稍向左移,河谷中的巴拉卡村(Braka)便映入眼簾,蛇一般的瑪斯揚第河,蜿蜒地向著祖魯中峰(Chulu Central)的方向流去。從這裡看剛嘎普納冰川,比起從冰湖畔仰望,距離近得多了。只要不刻意走近崖邊,山腳下冰川消退後遺下的冰蝕谷,大部份都不在視線範圍之內,讓我可以暫時忘卻冰川已經嚴重萎縮的事實,雖然知道這只是自欺,起碼感覺上好多了。



喝完茶後,我們繼續往上走,與冰川的距離,也越來越近,不過今天是高度適應日,原本也沒有打算消耗太多的體能,而我們出門時也沒有帶備午餐,若要臨時加長行程,便得有捱肚餓的準備。我們多走了一段,終於看到了冰川的末端,拍完了照片,看看手錶,已經接近午飯時間,便回頭開始下山了。冰蝕谷旁邊的碎石陡坡,上登不容易,下山時更難穩步前進,不過對於習慣了下走碎石坡的我來說,就比上山時輕鬆多了,不到30分鐘,便已經回到了冰湖湖畔。





下山走得輕鬆,不過一路上回望那看來很快便退縮到剛嘎普納峰頂的冰川,心中不免耿耿於懷。近年兩極冰山不斷崩潰,高山上的冰川也在迅速消融,暴雨、久旱、暴寒、暴暑等反常的極端天氣,瀕瀕出現在世界各地,溫室氣體對全球氣候的影響,已經到了一個嚴重的地步,然而各個作為溫室氣體主要排放源頭的經濟大國,為了眼前的經濟利益,對全球暖化日益嚴重的事實,依然視若無睹,仍在互相推諉責任、拖延減排。為何人類到了「水浸眼眉」的時候,還不知道後悔?